6月28日,北京人民大会堂,全国“两优一先”表彰大会。中国工程院院士、新疆农垦科学院名誉院长刘守仁的名字出现在“全国优秀共产党员”表彰名单里。
此时,87岁的老人正病卧于新疆石河子一间医院病房内。11天前,他在病床上戴上了“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这位人称“军垦细毛羊之父”的绵羊育种学家,迄今光荣在党59年,扎根边疆66年。
大学毕业,他在分配志愿书上写下“去最艰苦的地方,干最艰苦的工作”,提着两箱书奔赴边疆。他用毕生心血,使我国拥有了高品质细毛羊,结束了中国高档羊毛长期依赖进口的历史;也用伟岸人生,回答了一道关于轻与重、苦与甘、个人与国家、付出与收获的选择题。
“把阿尔泰羊的皮毛披在哈萨克羊身上”
1955年11月,天山北麓,石河子紫泥泉种羊场。一辆大卡车裹着尘土缓缓停下,一位青年“蹭”地跳了下来。
单薄的身形,不高的个头,瘦长脸上一双闪亮的眼睛。这是21岁的刘守仁。几个月前,他从母校南京农学院出发,颠簸数十天到了乌鲁木齐,又执意从被分配任教的八一农学院调到这个深山牧场。
刘守仁大学报考畜牧专业,是因向往父亲友人描画的壮丽图景:“社会主义煤炭工业大发展,需要马车运输。一边是机器轰鸣,一边是万马奔腾”;毕业奔赴母亲眼里的“天边边”,耳畔响着的是父亲的勉励:“大城市有舒适的生活,但草多、牲畜多的边疆,才是你建功立业的地方。”
一切从国家需要出发,让百废待兴的新中国尽快强起来!生于江苏靖江,从小亲历家乡沦陷之痛、被迫辍学三年的刘守仁,深知“国强方能民安”的道理。
辗转到达第三天,他被任命为技术员。
“当时种羊场只有哈萨克土种羊,毛粗色杂,只能用来做毛毡。而新中国毛纺工业正起步,急需细羊毛。”看着从苏联引进的几只阿尔泰细毛羊,刘守仁动了念头:能不能杂交改良,把阿尔泰羊的皮毛披在哈萨克羊身上?
一场瞄准世界前沿的“长跑”开始了。
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皮鞭学放羊,熟悉绵羊习性。哈萨克族牧民们惊奇地发现,曾被他们认定很快会被苦日子吓跑的“知识客”,竟变成了追着羊群漫山跑的“好把式”。不到6个月,他就出了师,单独放起有360只母羊的试验羊群。
没有实验室,他搜罗来大大小小的空瓶子做容器,自制各种简易工具。最基本的工作——数羊毛测品质,因为没有密度钳、烘箱和天平而成了难事。他自有“笨办法”:用竹片做成一平方厘米的格子扣在羊身上,剪下格子里的毛,拿小镊子一根一根数。每只羊至少得取样四处,每个小格子的羊毛都在5000~10000根,常常数得眼睛酸痛、泪水长流。
最大的考验莫过于接生羊羔。20天内,300多只母羊集中产羔,土棚子里成了血水、胎衣、羊粪的世界,腥膻恶臭。他给羊羔剪脐带、编号码、称体重,给母羊喂水喂食,忙得脚不沾地。
为了让羊群吃得更好,他收集研究牧草170多种,还在天山深处跋涉7天,几次险些从冰达坂上跌落,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花牛沟草场……
几年下来,刘守仁调查整理了6万多个数据,理清了阿尔泰羊的五代谱系,做了数不清多少次杂交实验。
比起“细毛羊之父”,更愿意听人叫他“天山之子”
收获的季节到了。
1957年春日,第一只毛细如丝的杂交羊羔降生在紫泥泉。老牧工们记得,那一刻,刘技术员像看到了自己的尕娃娃,扑过去把羊羔子搂起来,捧到被窝里,用洗脸毛巾把羊身上的胎衣、血水细细擦干净。疼爱得了不得!
刘守仁既喜悦又清醒。根据国际经验,培育一个成熟新品种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果然,第一批杂交羊羔毛色变杂,出现“返祖”现象;第二批杂交羊羔近四成不幸夭折……一点点摸索,一关关攻克。1965年,杂交羊羔成活率提升至98%;1968年,细毛羊亮相北京全国农业展览馆;不久后,农垦部正式将其命名为“军垦细毛羊”。十多年冲刺,梦寐以求的新品种诞生了!
刘守仁很快有了新目标。这次,“要把国际顶级的澳洲美利奴羊的皮毛披在军垦细毛羊身上”。
又是15个春秋。1985年,中国美利奴羊(新疆军垦型)通过国家鉴定,达到国际优质毛纺原料水平。
就这样,刘守仁团队持续育得2个新品种、9个新品系,推广至全国25个省区市,创造经济效益50多亿元。
荣誉也纷至沓来。从全国科学大会受表彰,到屡获国家科技进步奖;从全国人大代表,到中国工程院院士。边疆热土不曾忘记这位赤子砸下的每一滴汗珠。
而他最感念的,是那些平凡牧工们。
紫泥泉种羊场深处,立着一座石碑,上书“牧羊人陵园”。这是刘守仁出资竖立的。陵园内长眠着多位牧工,每逢清明节,他都会来这里坐一坐。
“他们都是我的老师,细毛羊的功臣。”刘守仁总是念叨着这样一串名字——
肖发祥,脑中装着一部牧羊百科全书,视羊如命。有重点种羊、病羊,刘守仁都放心交给他。
哈赛因,快乐的哈萨克族“天山通”。遇到羊羔病亡率高等烦心事,找他请教,总能得到朴实管用的答案。
…………
这些牧工教给刘守仁难忘的道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不论干出多大事,在人民面前永远是个小学生。
刘守仁喜爱草原、松林,喜欢壮美的天山。比起“细毛羊之父”,他更愿意听人叫他“天山之子”。
“他的整个人和心,都‘种’在这里了。”现任紫泥泉种羊场场长的何其宏感慨。
像一面旗,在边疆凝聚起“现象级团队”
1989年,刘守仁调任新疆农垦科学院院长。上任之初,全院没有一个博士。想办法引才,却留不住。那就自己培养!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后,刘守仁开始在南京大学、石河子大学等院校带博士。
“为了让我们尽快打开科研视野,老师多方联络,送博士们去北京、上海等地的大型实验室学习,或与当地导师联合培养。”新疆农垦科学院副院长周平告诉记者。
2000年,从四川来院里工作两年后,周平被送往内蒙古大学旭日干院士处,在其带领的国家重点实验室硕博连读了6年。学成之际,何去何从?周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到了刘守仁身边。“想想他对新疆的执着,再看看他对我们的一片苦心,怎可能不回来。”
刘守仁的执着,是一面高扬在学生们心中的旗帜。
早在1978年,浙江、南京便有高校力邀刘守仁去执教。常年在家乡居住的妻子、两个儿子喜不自胜。然而,他谢绝了:“一个科学家,离开事业就失去了价值。细毛羊在新疆,我就在新疆。”
在刘守仁的感召下,一个“现象级团队”出现了:十几位从大城市深造回来的博士凝聚在新疆农垦科学院畜牧兽医研究所,酝酿着新的突破。2016年,以刘守仁为首席科学家的省部共建绵羊遗传改良与健康养殖国家重点实验室落户该院,更是给了这个团队无尽力量。
几乎每个人,都有深藏心底的感动故事。
甘尚权研究员记得,刘院士曾“得意”地对年轻人说:“光看羊尾巴,我就知道是哪只母羊的崽。”他要求大家都俯下身和羊接触,“光在实验室里搞分子、搞dna,连羊都不认识,怎么行?”
王新华研究员任院长期间,刘守仁常督促他:你晚上来院里看了吗,咱们实验室的灯亮到几点?“同样的话,他在全院大会上也讲过,意思是提醒年轻人珍惜青春,在工作上多下功夫。而他自己,多少年一直这样做。”
今天,抱病的老人仍牵挂着他的羊。顺应国家发展需求,他们的团队一面继续攻关超细型细毛羊新品系,一面在多胎肉羊、肉用羊“新疆白”的选育上持续探索。
每次大家去探病,只要谈起羊,刘守仁脸上便焕发神采。石国庆研究员说,老师一定又想起了他总提起的那个梦:蓝天上、绿草间,一朵朵“白云”飘啊飘。那不是云,是我们的细毛羊,飘出一望无尽的美好希望,汇成最为动人的华彩乐章……
(本报记者 王斯敏 王瑟 刘宇航 本报通讯员 吴存远)
用一生守护“火”与“光”做选择不易,更不易的是,用一生守护一个选择!年轻时,他毅然奔赴边疆,“讨苦吃”“找罪受”;之后,又用天山南北的羊群和农牧民灿烂的笑靥,证明一个甲子的人生分量。他在“大”与“小”、“苦”与“甘”之间做出无悔选择,世界也由此记住了他的传奇人生。
都说刘守仁心中有火,眼中有光。火,就是青春理想,光,就是高尚信仰。火与光,照亮了一个人向着梦想进发的奋斗历程,照见了一个群体代代坚守的精神标识,也照出了一个国家砥砺奋进的时代剪影。
他们的家国情怀与宽阔胸襟、坚韧品格与精诚态度,为身处当下的我们提供了一种对抗庸常的力量;知识分子的理性自觉和使命担当,值得我们长久回味、永远铭记。
“羊院士”一天天老去,但他的生命光彩不减。更重要的是,精神的火炬,被后继者高高擎起——新一代的“刘守仁”们,正以澎湃激情登上发展舞台。在这些奉献者的故事里,社会进步与个人成就,更多人的幸福与一个人的追求,彼此映照、紧密交织,再一次证明,只有把个人理想融入国家和民族的事业中,才能烛照别人、温暖自己。
大有可为的时代,生机涌动的天地,呼唤更多的“刘守仁”!
责任编辑:曹琳哲
来源:光明日报